隔壁搬来新邻居那天,青空光(Aozora Hikari,青空ひかり)刚下班回到公寓,推开门时只觉得头有点痛。她本不是个怕吵的人,但这天的墙壁后传来持续不断的“嗒嗒嗒”声,不是打孔机,不是电视,也不像音乐,就像有人在用指关节敲桌面,节奏不稳却执拗,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拖沓,像是心事砸在木头上。她靠近墙壁贴耳听了一会儿,想叹气,但叹了一半又停下——她没生气,甚至有点好奇:那是种没有明确情绪的声响,像一个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制造它。
第二天早上,楼道里她碰到了制造“噪音”的男人。他叫深田,三十出头的样子,脸没什么特别的,但眼睛像刚从梦里醒来似的,带点轻飘飘的倦意和警觉。他主动打了招呼,说自己昨天在房间里拆一个坏掉的抽屉,可能有点吵了。青空光点头,说没关系,话说出口却莫名加了句:“听上去不像是在拆东西。”深田愣了一下,笑了笑没多解释,反而问她住了几年。青空光说五年。他点头,说那你是这里的“原住民”啊。那一刻她笑了,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回“你才是新来的”——他们像在用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绕道方式试探距离,而非真正表达什么。
那天晚上,墙壁又传来声响,不过这次变成了低低的吉他拨弦声,很轻,像是怕吵醒谁。青空光一边切菜一边听着,心里忽然浮现出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模样——脚边放着没拆完的行李箱,阳光照在木地板上,他没开灯,就靠着窗边,拿着旧吉他,低头弹出不成曲的旋律。她甚至能想象他停下来时,把下巴抵在吉他上,轻轻叹气。
第三天一早她出门,看到他蹲在信箱前翻什么东西,动作很慢,她走近后才发现是他不小心把钥匙掉进信箱缝隙里,正想办法捞出来。她没说话,拿出自己钥匙轻轻一撬,帮他把掉进去的钥匙拨了出来。他抬头看她,愣了一下,说谢谢,然后忽然问她晚上有没有空。
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地一起吃饭。不是在外面,而是在她家。他说自己买了一瓶酒,不想一个人喝。她本不打算答应的,但那天风特别闷,楼道里有股燥热的铁锈味,她站在门口的那两秒忽然很想做点什么——不是为了谁,只是为了让那个晚上不要像所有过去的晚上一样,没痕迹地过去。
他们吃的是他做的味增牛蒡,味道有点重,但她喜欢那种几乎可以掩盖味蕾的浓郁。他喝了两杯后话就多了,说自己原来在大阪,做平面设计,最近失业,正打算找份新工作,但也不急。她问:“不急?”他耸耸肩,说:“工作急我不急。”他说这句话时嘴角有点弯,像是拿这句话抵抗什么一样。她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记住了。
那晚快结束时,她送他回去,站在他门口,他忽然问她:“你一个人住吗?”她点头。他说:“我也是。”顿了顿,又加了句:“听起来好像谁都差不多。”她笑,说:“是啊,差不多。”
第四天,他们去了公寓附近的小公园。她原以为只是散步,但他带了一个纸袋子,里面有两个饭团和一盒超市买的炸鸡,说“我们在野餐”。她一边笑一边说你这叫随便吃个饭,他却说随便的才最像真的。阳光落在树叶上,一片一片晃得她眼睛发酸。他问她工作怎么样,她说还行,就是最近领导怪怪的。他听完点头,说:“我知道那种‘怪’,那不是人本身怪,是他们怕被发现自己没能力,所以用点奇怪的方式让别人别太靠近。”她沉默了一下,觉得他说得太准,心里竟像被捅了一刀,却也释然了。
他们没有接吻,没有牵手,也没有任何明示的“喜欢你”。但那天下午他帮她拨开她头发上的叶子时,她心跳快了两下;她帮他把蹭到衣服的酱油擦掉时,他低头看她的表情是温柔的。那种温柔不带任何目的,像风路过水面时的那种轻轻一拂,没有人刻意,但痕迹留住了。
第五天清晨,她收到了他的短信,只有一句话:“我今天得离开,回大阪,可能要一阵子才会回来。”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的窗户,那扇窗关着,窗帘拉上了,一点光都没有漏出来。她没有回讯息。她花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做,没上班,也没出门,就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着天色从亮变暗。傍晚时分,她起身,把那天他留下来的酒瓶洗了洗,放进了橱柜最里面。然后,她贴近墙壁,听了一下。什么声音也没有。就像这五天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但她知道发生过。因为她忽然发现,自己开始听见生活里以前听不见的声音了——水壶快烧开时的气泡声,楼下小孩蹬脚踏车的吱吱声,甚至连冰箱压缩机启动时的低鸣她都不觉得烦了。她也开始偶尔自己一个人做两人份的饭,做了之后才发现没人吃,就放进冷藏柜。她甚至买了一本练习吉他的书,没买吉他,只是翻着看,看里面的指法图,看那些她还完全不懂的术语。她对自己说:“我也许能学。”但也没强迫自己去学。
几周后,她在楼道里听到新的邻居搬进了深田的房间,是一对年轻情侣,男的声音特别大,女的笑得像撒糖。她听着他们吵闹着进进出出,竟然一点都不烦。她偶尔也会想到深田,有时候是他低头笑的样子,有时候是他说“工作急我不急”的神情,还有他翻信箱时狼狈的背影。她没有存他的电话,也没问他的全名,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回了大阪。但这一切她都不急着知道。
她对这五天的记忆像是一本没人出版的小说,只有她一个人读过,也只适合她一个人反复读。她知道他们不是错过了什么,他们只是刚好出现在彼此人生里最无解的一个午后,互相陪着度过了短短几页,然后继续翻往下一章。
至于他们会不会再遇见,她没有想太多。她只是偶尔会看向那面墙壁,像是在等什么声音传回来,哪怕只是一个微弱的“嗒嗒”。因为有些故事,是不用结尾也能记住的。就像风吹过窗帘,不需要任何叙述,却能让你知道,它来过。
她本以为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慢慢淡掉,就像一场小病,退了烧就过去了。但其实没有。不是说她每天都想着深田,而是生活在不经意间留下了他存在的痕迹。她洗碗时会突然想起他喝酒后那句“随便的才最像真的”,然后不自觉笑出来;走在超市货架之间看到牛蒡就停下来盯着看,脑子里冒出的却是那个味道有点重的味增汤。
有一天晚上她在阳台上抽烟,风很大,她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天边微微泛黄的云,就像他那天站在门口看她时眼底闪过的一点迟疑。那种眼神她想过很多次,不是爱慕,不是欲望,更不是离别时的那种不舍,而是一种介于靠近与远离之间的悄然张望。他们彼此靠得并不近,但也不远,就像手指几乎碰到杯口,却始终隔着一层不透明的水汽。
有一次,她梦见他回来了。梦里他站在她门口,说:“抽屉修好了。”她笑着回他:“我这边的也刚好坏了。”然后他进了屋,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下,接过她递来的茶,说:“你这里还是那个味道。”她在梦里没问他去哪了,也没问他是不是还会再走,她只记得他喝茶时把头低得很低,像在掩饰眼睛里的什么情绪。
她醒来后站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,忽然想,如果那五天是个短篇小说,那是不是现在已经是附录了?或者,是作者不愿写结局,所以用“开放式”的方式让读者自己去填补余白?但她也明白,生活不是小说,没有明确的高潮、转折或落幕。很多事,就像那面墙,安安静静地站着,却总会让你忍不住去贴近它,想听见点什么,哪怕只是自己的回声。
她后来开始写日记,不是每天,但当某个瞬间太像那五天时,她就记下来。有一次她写:“我想他不是突然离开的,只是我们都刚好到站下车。”又一次,她写:“也许他不是要逃离什么,而是怕留下来之后就变成日常了。”她甚至写了一句让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话:“世界上很多遇见都不是为了继续,是为了让我们记得,原来孤独也可以被暂时照亮。”
时间久了,她开始和新邻居打招呼,偶尔也会多说两句废话。她学会了炒牛蒡,但自己加了点柠檬汁,说这样比较提味。她还真的买了一把旧吉他,琴弦老得有点锈,但她觉得很合适,就像她此刻的心境,带着些过去的味道,却依然可以发出声音。
她没有变成另一个人,她还是那个每天下班自己回家、偶尔加班、会在便利店门口发呆的青空光。只是她在心里为那五天留了个座位,像餐厅里特别保留的一个位置,没人坐,但灯一直亮着。她不知道深田是不是也有个这样的角落为她留着,但她不介意,因为那种短暂而真实的陪伴,已经比很多长久关系来得更加刻骨。
在很久很久以后,有个朋友问她:“你相信一见钟情吗?”她想了想,说:“我相信五天。”对方笑着问:“五天能发生什么?”她回了句:“五天能让你一直听见墙那边没有声音的声音。”
青空光(Aozora Hikari,青空ひかり)知道自己不会再像那五天那样去靠近谁了,但她也不怕了。因为她明白,有些故事就算没讲完,也已经完整了。